印象中的曾祖母,一直都是穿一身黑衣的,頭上扎一條圍巾,手里拄著根拐杖,七八十歲的人走起路來還是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的,一點不受她那雙三寸金蓮的束縛。
曾祖母是在1998年過世的,那年我正在離家三十多里的縣城讀高中。曾祖母過世的時候我沒有在近前,媽媽和一位姑奶奶看著她離開的。聽媽媽說,曾祖母過世的時候還在念叨我的名字,跟我說天氣冷讓我多穿點衣服。然后,又有點迷迷糊糊的說道,別拽我的手,我再說幾句話就走,然后碎碎叨叨的交代了幾句,竟安詳?shù)碾x開了。也正是因為這事,媽媽相信世間是有靈魂的,曾祖母是不愿離開的,可還是被帶走了。
那年,曾祖母87歲,她走后村里的小腳女人只剩下了兩三個。那時,我就在想著,或許,過不了幾年,村里的小腳女人就要全部不在了,一個時代恐怕也要被她們帶走了。想到這些,心里竟生出陣陣的酸痛。曾祖母在的時候,有時候并不受待見,因為她總是絮絮叨叨的一件事說上好幾遍,聽的人常常感到不耐煩。可真等她走了,耳根清凈了,又有點懷念那種絮叨。長大后漸漸明白,有時被人念叨也是一種幸福。
曾祖母的一生,坎坷中帶著些許不凡。一條白布束縛了她的雙腳,卻并未束縛住她的人生。
曾祖母年輕時候的風(fēng)采我有幸見到,但從其它長輩那里聽到過不少。曾祖母在民國時期做過保長,這是她最自豪的一件事。我不知道,一個小腳的女人是如何當(dāng)上保長的。但學(xué)過近現(xiàn)代史的我卻知道,華夏大地經(jīng)受兩千多年的封建統(tǒng)治,遺毒頗深。女子“三從四德”,“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”一直被宣揚提倡。很難想象,一個鄉(xiāng)下的婦女是憑什么當(dāng)上保長的。要做到這一點,首先要說服自己,要與封建思想做斗爭;其次,還要上級政府信服你有能力做好這個職位,無疑曾祖母做到了。后來國民黨去了臺灣,共產(chǎn)黨得了天下,土改轟轟烈烈進行。當(dāng)時,我家劃歸的成分是富農(nóng),村里不少地主和富農(nóng)都被批斗了,曾祖父、曾祖母卻逃過了一劫。據(jù)說,當(dāng)時我家的土地也不少,不過多是上輩子省吃儉用積攢購買的。家里在村里的口碑不錯,被雇傭的長工、短工并沒有受到什么殘酷的壓榨、剝削。曾祖母的保長之職也丟了,所幸的是在村里的人緣還在,威望還在,這也正是她自豪的地方。
從我記事開始,曾祖母的身影一直都在,一個很普通的老太太,十幾年的時間里好像沒有一點變化。她臉上的皺紋還是那么多,密密麻麻,一個挨著一個,有些地方還有星星點點的老人斑。手指像干枯的樹枝,拿東西時總是顫顫巍巍的,不過好像從沒有掉過。她的手指甲很長,尤其是小拇指,差不多有兩節(jié)手指那么長。名副其實的三寸金蓮,還沒有成人的巴掌大。
曾祖母是抽煙的,但抽的不是煙袋,而是紙煙。有的時候,別人讓煙給她,她就接著,然后顫顫巍巍的點著抽上。看她夾煙、抽煙的動作,雖說不算麻利,但卻帶著幾分優(yōu)雅。我想,她應(yīng)該早就學(xué)會了抽煙,或許是民國時期,工作或生活的壓力讓她學(xué)會了點燃一支煙排遣郁悶。也或許,是曾祖父走的那一年,她點燃了一支煙,默默埋藏掛牽和思念,趕走了空寂的長夜,迎來嶄新的明天。一個人的時候,她習(xí)慣站著點燃一支煙,眼睛靜靜的看著遠方,啪嗒來上一口,然后慢慢的垂下手來,食指、中指夾著香煙放在住著的拐杖上。有時,或許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,抽上兩三口,就任那香煙自燃。直到那煙灰越燃越長,被風(fēng)兒吹落,只剩下了一個煙屁股,她都沒有察覺。等她再把煙放到嘴里吸的時候,方才意識到那只香煙已經(jīng)燃完。有時,她會再燃上一根,接著延續(xù)靜靜的出神。有時,她會一把丟掉煙屁股,快速的挪動著小腳走開。
一年年過去,感覺曾祖母越來越像個小孩。因為她上了年紀(jì),家里做什么事也不再叫她,只想讓她安度晚年。可偏偏這樣,迎來了她的抱怨和不滿。有時會發(fā)脾氣,絮絮叨叨的念叨,嫌我老了沒用了,什么事都不叫我。有次我正在燒火,她走過來叫我起來去玩,她來燒。我看看母親,母親示意我走開。然后,曾祖母靜靜的坐下來,一只手拉著風(fēng)箱,一只手往灶里填著柴火,火被她燒的旺旺的。燒完火后,灶坑附近都被她整的干干凈凈的,沒燒完的柴火也被她歸攏到了一邊。她說,這樣既把路留了出來,又可以避免灶里的火星噴出來引起火災(zāi)。媽媽夸她能干一點沒老,她竟像個孩子一樣笑的很開心。那個笑容來的很純粹,本就濃密的皺紋擠得更緊了,僅存的三顆半牙齒悅?cè)惶觯氯粼谡咽局魅舜藭r的幸福。
曾祖母有時候看起來有點執(zhí)著。八十來歲的時候,她想吃蘋果,可牙齒只剩下三顆半,是咬不動蘋果的。她就是想吃,起初她把蘋果長期存放,期望蘋果漸漸變得面起來,這樣她就能嚼動了。放了蠻久的蘋果她還是咬不動,一氣之下,她把蘋果拿來燒了,在火堆里滾半天,蘋果慢慢軟了,這下倒是能咬得動了,可一個蘋果燒沒了半個,吃著也不怎么可口。后來,她又把蘋果放到鍋里煮,這下,總算勉強合了她的心意。
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,曾祖母最吸引我們的是她小屋里的箱子,因為那箱子里總有許多好吃的。曾祖母生養(yǎng)了六個孩子,爺爺、二爺,還有四個姑奶奶。逢年過節(jié),兒女都會給她送些禮品,多半是吃的。曾祖母會拿出一些分給孩子們解饞,別的則被她放到那口獨屬于她的箱子,鎖了起來。她有時自己吃,有時會分給孩子吃,但有一點,她從來都是只叫一個孩子去她的屋里吃東西,我也被叫去過。她反手關(guān)上門,這才打開箱子,拿出一盒點心給我吃。這常常讓我們幾個孩子生出一種感覺,曾祖母對自己是最親的。這樣,每個孩子都聽她的話,因為乖孩子更容易獲得她的青睞,有點心、水果之類的東西吃;蛟S,這是曾祖母的一種手段,直到讀初中時我才偶然發(fā)現(xiàn)了這個秘密。但我并不怪她,還幫她保守著這個秘密。
曾祖母走了幾年之后,家里的生活才漸漸的好轉(zhuǎn),點心、水果也漸漸多了起來,可總感覺沒有曾祖母給的好吃。前段時間,還夢到了她老人家,一邊告知我天冷多穿點衣服,一邊顫顫巍巍的拿了她珍藏的點心給我吃。醒來后,才發(fā)現(xiàn)是個夢。可夢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實,仿佛這個小腳的老太一直都沒有走遠,就那么一直靜靜的守候在我們這些后輩的身邊。
執(zhí)筆:賈明明